重生 第一章 终极授权

第一章 终极授权

“刘先生，现在开始吗？”女公证员的表情紧张，但声音很兴奋。她觉出有些不妥，轻轻咳了一声。

刘志国的眼角露出一丝笑意，微微点了点头，示意两位公证员继续。

“好的，刘志国先生，” 她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台Pad，“我是公证员李静，他是张庆，我们俩都是徐汇区公证处的。”她用Pad快速扫描了一下自己的眼睛，递给张庆，张庆扫描之后，Pad上出现了一个二维码。张庆将Pad递给床边另一个男人，“您扫一下码，这是程序。”

刘天远用手机扫了二维码，屏幕上跳出司法部的网站，显示出李静与张庆的照片和信息。他往上滑动了一下，第二页是上海智人局关于本次授权的公证备案表，最下面的授权申请日期是2047年8月10日，差不多是3个多月之前。刘天远按下指纹进行了确认。

李静快速地在Pad上点了几下，微微侧身面向刘志国，换了一种更稳定的声音念道：“刘志国、刘天远、刘志国T……先生，三位在今年8月份向智人局提出终极授权申请。根据《上海市人工智人管理暂行条例》，智人局委托我处进行公证。现在首先核对一下三位的身份。“她将Pad切换到另一个界面，递给刘天远。

刘天远接过Pad，微微抬了抬头，“嘀”，表格上显现出一个的绿色标记。他站起身来，对着床上的老人俯下身去，“爸，看一下这个。”刘志国抬了抬下巴，努力把接着通气机的脑袋向Pad凑过去。屏幕上映出一个戴着鼻罩的病人形象，老人的头发基本上剃光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柔软的“发套”，几十根神经导线仿佛新植的头发一样随意盘绕着。Pad十分灵敏，没有给刘志国好奇的眼神留出多少时间，几乎一瞬间就完成了验证。他如释重负，将沉重的脑袋重新丢回了枕头上。

刘天远刚想把Pad递给第三个人，“等一下，”李静接过Pad，浏览了一下刘志国的确认信息，调出他的视网膜加密数据串，导出到另一个app里，然后低着头把Pad向床尾的那个人递过去，“刘T先生，您用这个。”

刘T举起Pad开始他的特别验证。李静抬起头来，从侧面看着他的脸。他的皮肤经过了亚光处理，但按照规定仍然带有明显的金属光泽。李静始终难以与一位T直接对视，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，她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。

“嘀，智人身份核验通过。”Pad将刘志国的视网膜数据与刘T的硬件指纹进行混合加密后，与智人局的备案信息进行了比对。“没问题了，”刘T将Pad还给李静，“你确认一下。”

“嗯，”李静轻轻应了一声，双手接过Pad，“谢谢。”

其他人的身份验证很快，到场的有刘志国的主治医生，智人局和公安局的代表，以及“生成未来”公司的技术员。

主治医生指了指老刘头上的装置和床头的一台终端，“这是BCI¹Brain-Computer Interface，脑机界面，如果需要的话，他可以通过这台设备说话，只是不太清楚。”

虽然并非必要，但张庆还是俯身对老刘说：“今天是终极授权公证，您委托儿子全权代理，没问题吧？”老刘看着张庆，终端设备中先是响起几声杂音，随即是老刘的声音：“好啊，没问题的，你们……继续……”脑电波传送成功之后，可能是为了“双重确认”，老刘又向张庆挤了两下眼睛。

“这项委托三个月前就办过了。”刘T解释说。

“刘志国授权刘天远为临终事项委托代理人，授权手续真实有效。”

“刘志国的临终无法救治材料真实有效。”

刘志国T拧开左手无名指，接入Pad，生成了电子签名，并完成了智人局、公安局的在线信息更新。然后又接入“生成未来”公司技术员带来的另一台设备中，对最后一次同步的情况进行了确认。

“刘志国T与本影的最近一次同步在5个小时之前，匹配度99.3%，满足《上海市人工智人管理暂行条例》要求。”

“智人局与公安局已经对本次终极授权进行登记。”

“刘天远对本次终极授权进行了视频确认。刘志国T对授权之后的权利和义务进行了确认。”

“终极授权操作将在24小时之内完成，公证处将和医院进行确认。”

……

“谢谢！”刘T热情地与所有人一一握手。

“终极授权公证，您是全上海第1000位，”张庆对刘T说。

“我这算是时髦的吧。”

“刘先生，您确实非常时髦。我不知道该祝贺您还是请您节哀，只能说，祝您一切顺利！”

一行人走了之后，刘T显得兴致勃勃。

“天远，有意思不？现在你是我的监管人了，你是不是应该赶紧来监管一下我。”

“爸，我哪敢监管你，我连自个儿都管不好。”

“上回我听老张说，你们那儿年底又要调整啊，你有什么打算？”

刘天远时常觉得刘T是一个会走路的无线音箱，连接着的是他父亲的脑电波。父亲的肉体已经濒临消亡，灵魂却在新的躯壳里精神饱满。“现在不蛮好的，折腾那个干嘛。”他掏出手机，习惯性地刷起了短视频。现在的短视频已经不用拍了，平台会根据你的喜好自动生成，还会考虑审美疲劳，贴心的不行。以前那帮网红已经全部变成了标准数据库的模型预训员。

没刷几个，躺在床上的老刘突然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，唯一还能微微动弹的左手伸出一根手指，指着边上的吸痰器。刘天远赶紧冲到床尾，抓住摇把，几下把父亲的上半身摇高，与此同时刘T已经按下了呼叫器。护士们来的很快，熟练地接上吸痰器一通操作，很快排除了险情。

“受罪啊。”刘T帮老刘整整衣领。老刘跟刘T挤挤眼睛，床头的终端发出老刘的声音：“跟他说说，你……跟他说说。”

刘天远站起身来。“说啥。我到外面转转去。”刘T摇摇头，“这小子。”

病房就剩下两个人。平常天远在的时候，这两人的注意力多半放在儿子身上；天远不在的时候，他俩则像极其熟稔的老兄弟一样，唠叨唠叨，没有什么不自然的。但今天有些不一样。今天太不一样了。

“时间不多了。”老刘说。

“24个小时，如果医生还需要再会诊，那时间是紧张的。”刘T说。

“已经会诊过了，不是嘛。”

“这本来就是终极授权的前提条件呀。”

“我早就想好了，你也早就想好了。”

“还用说，我想的，就是你想的。”

“但是今天我感觉有点不一样。”老刘的眼神遥远起来。

“确实不一样。”

两人沉默了。本影的意识模型同步并非简单的覆盖，所以，每两次同步间隔中智人的单独感受，会伴随着同步过程反馈给本影，反之亦然。老刘遭遇的病痛，对刘T来说，丝毫没有减少一分，在他们的识海中，渐冻症的可怕静止与每日的自由行走交织在一起，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叠加感受。

老刘长久地注视着刘T，仿佛在审视自己的镜像。一些曾经自己认为已经思考过千百遍的问题，又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争先恐后地涌向脑海，就像一滴墨一下子扩散到整个杯子。

“如果一块素鸡，它看起来像鸡肉，吃起来像鸡肉，闻起来像鸡肉，连营养成分都与鸡肉一模一样，那它就是鸡肉。”刘T似乎在自言自语。“其实我们已经知道，所谓的实在只是一种信仰，从哲学层面看，我们不可能触摸到真相。”

老刘的嘴角咧了一下，他的T想说的话，跟他想说的完全一样，连口气都差不离。

“‘自我’究竟是一种思维模式，还是局限于个体本身？这个问题我应该早就想开了啊。我即将死去，但我又没有死。真到了这一天，这种感觉还真是奇妙啊。”

“天远，我会照顾的。”刘T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对“我”这个汉字有了全新的运用。

一个小时之后，刘T叫来了天远，又让天远叫来了医生。

刘T作为终极受权人，是老刘“家属”中的主要决定代表。和天远简单地商议之后，刘T握着老刘的手宣布了终止治疗的最终决定。护士在医生的指导下为老刘最后做了一次吸痰，加大了通气机的功率，然后注射了15ml地西泮。在注射过程中，老刘一直看着自己儿子，刘T一直看着自己的本影，天远则紧盯着护士注射的手一言不发。

老刘沉沉睡去。

葬礼很朴素，亲朋好友只来了不到二十个人。老刘在大学当物理老师，从来不跟别人搞竞争，喜欢自己捣鼓小玩意儿，性格内向，在不少人眼里看来简直有点古怪，并没有多少朋友。与老刘的“肉身”相比，这些人与刘T反而更熟稔一些，老刘的死讯也是刘T给大家发的通知。

奇怪的是，老刘在世的时候，他们与刘T有说有笑，并没觉得有太多不自然的地方。现在老刘走了，他们反倒和刘T生分起来，不大的灵堂里，大伙儿都有意无意和刘T保持着距离，好像刘T的周围有一圈无形力场一般。

“你站这儿吧，”刘T招呼着天远站到最前面的中间位置。简单布置之后，刘天远领头，刘T与众人随后，绕遗体三圈，站定默哀。刘T上前两步，开始念悼词。

他刚准备开口就被打断了。有两个人从队伍里走出来，拎起了自己的包，其中一人向着遗体方向挥了挥手，大声打了个招呼：“老刘！你走好！我们先走了。”

刘T无奈地目送着两人的背影，认出他们都是学校的同事。走出灵堂的时候，两人都摇着头。刘T沉默了一会儿，继续发言。

“各位亲朋好友，天远。

“我是刘志国的机器人替身。大约8年前，我作为‘生成未来’公司的初代产品，来到老刘身边。我帮老刘整理了他最初的标准数据库，导入之后作为我的预训练意识模型。这些年来，我们几乎每天进行同步，在意识层面，我和老刘已经几乎没有区别。我刚刚说的话，就我个人的感觉而言，更像是在介绍别人，而不是自己。”

灵堂里一阵骚动，一阵微微的声浪弥散开来。但刘T恰到好处的停顿，又让这一波声浪像受到惊吓般骤然退去。

“老刘一生在学校，勤勤恳恳，无欲无求。在我看来，老刘是个有趣的人，也是个超脱的人。退休不久，他就得了渐冻症，但在生命的最后两年里，他并没有太多的伤感，而是跟我，在无数个日夜相伴的日子里，进行着左右互搏般的思考与讨论。我，或者说我们，在终极问题上，都想了很多。”

除了刘T的声音，灵堂内鸦雀无声。

“生命的终结与否，自我的延续与否，取决于对生命与自我的定义。如果人工构造的意识模型可以达到99%的意识匹配度，那么人的这副皮囊与这个，”刘T的右手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，“只是承载同一个灵魂的不同容器。终极授权，让这种想象照进现实。所以，老刘就是我，我就是老刘，感谢大家和我一起，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感受这种特殊的终极关怀。”

刘T看向天远。“天远，我还是你的父亲。但你放心，我不会给你带来额外的压力。”

“再次感谢各位，参加我的葬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