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大帅的“戏台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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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羊肉泡馍的故事
记得5年前去西安出差,晚上和两个同事去探馆子,找到一家挺有名气的羊肉泡馍店。点了几个主打菜,当然少不了羊肉泡馍。一会儿,服务员端上来几个饼,白净光洁、触感柔软,不是煎饼,也不是烧饼,更不是烙饼,咬下去口感还不错。我们以为是餐前小点,就和西餐主菜之前的面包一样,于是一人一个吃了下去。等到全部吃完,大伙儿口中发干,但服务员连个汤都没上。我有点恼火,端着空碗走到前台,找到了那位给我们上饼的服务员,开启了一段经典对话:
“你汤呢?”
他惊诧地看了看我手里的空碗,又望向我,眼神里满是惊恐:“你饼呢?”
今天去看了陈佩斯的《戏台》,看完我就想到了西安的饼。当然后来我知道那就是“馍”,得客人自己把它掰开了、掐碎了,一点儿一点儿地拆成一大碗,然后去加汤和羊肉,这才是一个完整版的“羊肉泡馍”。32年前,《霸王别姬》就是一碗回味悠长的完整版“羊肉泡馍”,而32年后的《戏台》只是那块饼,其实手几乎已经把饼拿起来了,就在洪大帅的手下举起枪的那一瞬——但两秒钟后电影跳过了它,手放下了,饼完好无缺,白净光洁,触感柔软。
掰饼是需要耐心的,看电影也是。我确实无法接受坐在那里掰上半个钟头,但为了《戏台》的第二个彩蛋还是等到了最后。在放完漫长的全部片尾演职人员名单后,凤小桐跳河自杀了。这让整部电影终于有力了一些,如果彩蛋也算作电影一部分的话。有耐心的观众很少,我那一场看到它的人,连我一共两个。
豆瓣上的评论有些两级分化,有人觉得“权力摧毁艺术”已经是烂大街的题材,也有不少年轻人不喜欢京剧,觉得守旧的戏班不值得同情。确实故事本身缺乏张力,从表演来看也不出挑,“话剧味儿”很重。故意为之的荒诞劲儿有一些,但缺少了情节铺垫和情感共鸣,这种荒诞主义风格能引起多少反思令人存疑。
当然这都不是批判陈佩斯的理由,《霸王别姬》搁到今天,起码得剪掉1个小时,还原成一块饼的模样才能公映。换个视角来看,对“艺术”的欣赏原本就离不开作者本人的经历和他所处的社会环境,把这两样掺进去,口味就丰富起来了。不仅如此,我们也可以用自己的观点来解读它,而不用在乎陈佩斯“究竟想说什么”,正如罗兰·巴特说的,一件作品一旦发表,作者就已经“死”了,解读它的权力已经转移到了读者或者观众的手中。
在我看来,《戏台》根本不是五庆班的戏台,而是洪大帅的戏台;故事看似发生在德祥戏院,实际上发生在整个政权交替的北平。这部电影最大的亮点在于充满荒诞感的“洪大帅”,他的巨幅头像挂在德祥戏院的门头上,恰恰说明他才是这出戏的主角。当电影最后“蓝大帅”出场,你就会意识到前面那位为什么姓“洪”了——我相信这绝非巧合。在我眼里,这部戏无关京剧,它可以是京剧,也可以是别的东西,京剧只是承载叙事的一种方式。
真正的主旨是“权力定义正确”。套用教员的话,“枪杆子里出政权”。政权为什么那么迷人?因为“政权定义何为正确”,无论是过去,现在,还是将来。项羽不肯过江东?给我过。戏不好听?给我鼓掌。不听话?给你一个窟窿。
二、媒体监督的消亡
我们的表达并不总是这样欲语还休的。《顽主》中的于观,一脸得瑟的和门口的观众耳语“但有一点可以透露,节目相当粗俗”,是1988年。《东方红·时空》内部春晚,敬一丹深情款款地说“春,不是叫出来的,是真刀真枪干出来的”,是2002年。南方周末的艾滋病调查报告直接促成了艾滋福利体系的建设与完善,是2004年。《大同市长》的耿彦波当着导演的镜头拍桌子“拆迁干不了就换人”,是2008年。柴静作为一名央视记者可以当众说出“权利如果不用来争取的话,就只是一张纸”,是2009年。然而就在柴静和吴保全一起回顾这句话之后不久,柴静就触到了那个边界,被调离了《新闻调查》。这感觉就像是《异次元骇客》,道格开着汽车一直抵达城市的边缘,终于明白一切现实不过是虚拟的。吴保全为了争取那个权利,从“相信法律”升华成了“信仰法律”,信仰这个词用的很艺术,它的意思是“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目标”。
很多从事人文、媒体的人属于“给点阳光就灿烂”。《新闻调查》、《焦点访谈》,包括《南方周末》,早已经证明了,中国不缺有能力的调查记者。2008-2009年,他们仍然沉浸在某种理想主义的情怀中,当时的很多节目和文章的选题和内容现在看来如同发生在异次元。这样下去怎么能行?长此以往,人民不但知晓了太多真相,而且还学会了逻辑思维。2010年,中宣部发布“新闻管制禁令”,禁止报告灾难事故和极端事件,禁止异地采访。到了年底,“阿拉伯之春”风起云涌,更是让国内如临大敌。2011年,《限娱令》发布。2013年,中办明确“七不讲”,我听说很多朋友就是因为这个最终选择了移民。
我觉得,那一代媒体人是幸运的,因为他们拥有过、实践过理想;但又是最不幸的,因为他们亲眼见证了理想的破灭。但说完全破灭也不尽然,苍茫大地上仍然有数不清的微小火苗,你得拿起放大镜才能发现它们。在疫情刚刚开始的那几个月,我每天遍览国内新闻,还是可以从遣词造句中,从标点符号里,解读出那些隐藏极深的不和谐信号。《人民的名义》掺了那么多水,终于达成了真实的“让子弹飞一会儿”。就连《年会不能停》,那句“执行不坚决,就是坚决不执行”也让我眼前一亮:胆子不小啊,敢调侃现任政治局委员?
所谓“媒体是第四权”的说法是不能提的,因为“七不讲”其中就明确包括“新闻自由”。陈云说:我们不能搞《新闻法》,因为当初我们共产党就是利用它钻了空子。怎么能重蹈覆辙?从逻辑上判断,没有《新闻法》,就已经谈不上民主了;2013年之后,完全剥夺了媒体的监督功能,只保留宣传功能,更是鲜明的集权化、威权化特征。逻辑这东西真害人,怎么能得出这么可怕的结论?好在学校不教。但不掌握逻辑,又怎么治国?所以公务员要学。本质上看,考公务员主要学的就是逻辑学,这门学科堪称当代的《素书》,教员说了,“真理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”嘛。
但有意思的是,我们还是要把“民主”挂在嘴上。为了与毒草“西方宪政民主”相区分,我们发明新词汇“全过程民主”。这让我想到列宁发明的“民主集中制”,关键词是“集中”,而不是“民主”。同样地,”全过程民主”的重点是“全过程”,也不是“民主”。这有点像肉汁拌饭,本质上还是饭,但带点肉味,狗爱吃。
大概是2023年,美国已经不再承认中国是“发展中国家”。如果我们还处在“发展中”阶段,那不可避免地要“摸着石头过河”,媒体的监督功能是一种必要的反馈机制,可以减少踩到河里的机率。现在既然已经“发达”了,那说明已经上岸,脚下是坚实的大地,石头不必再摸,内心充满信心,剩下的只有正确,“伟大、光荣、正确”实至名归。
记得有一次姜文在浙江大学搞活动的时候,有个女学生问他:您为什么不直接拍一些针砭时弊、讽刺当下现实的电影?姜文硬是楞了好几秒钟,回答说“现实已经够讽刺,电影得留点余地给观众自己体会。”这就好像服务员说,“你馍都不掰我怎么给你上汤?”在当下我们在谈论真相的时候,不能自称真相,必须套上一层皮,比如娄烨的《一部未完成的电影》,它用一种特别的蒙太奇手法,在一部注定不能上映的电影里,讲了一个注定不能上映的电影的故事。又比如《国士无双》,它只能用一种类似评书的体裁,才能描述那段与历史课本大相径庭的近代史。由于地面太贫瘠缺少地气,我们的艺术创作升华到了架空的境界,比如动不动就来个穿越,又或者《给猫配上狙击枪》,把情绪装进另一个维度中去,就可以非常安全地隔离各种病毒和负能量。
三、“正确”的绝对性
“正确”这个词由来有自。1951年,教员首次写道:“我们党是伟大的,光荣的,正确的,这是主要方面,必须加以肯定,并向各级干部讲明白。”为什么要这么说?因为怕讲不明白。当时已经决定要搞“三反”,搞内部斗争,万一把自己搞垮了,把整个党都全盘否定了怎么办?所以要定个“正确”的基调,显示出是健康的是大部分,被清除的只是不健康的小部分。
从逻辑上分析一下不难发现,“伟大”、“光荣”都是感性词汇,它没有对错之分。但“正确”可不一样,它是一个理性词汇,是不可能作为一个主体的本质属性的。打一个比方来更好地理解,你可以描述一个篮球球员“敏捷”、“积极”,但不能把“命中率”作为他的一个固有属性。有一些意淫小说会描写一个“投篮命中率100%的球员”,这意味着什么呢?由于他理论上可以往任意方向扔出篮球,而设定又是“100%命中”,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:必须移动篮筐来接住他扔出来的篮球。
荒谬吗?是的,但是太好用了,感觉太爽了!由于党是“正确”的,那么一切与党不符的说法和做法,当然就变成了“错误”的。1956年八大会议,这个词被刘少奇写入正式报告。他没有想到,10年后,他就被定义成了那个“错误”的部分。1956年之后,“伟光正”被广泛使用,深入人心。由于“正确”是党的本质属性,所以任何现实问题都可以找到别的原因,任何质疑都变成了反党反革命。1957年,当时出了一本《毒草集》,专门搜集右派分子的言论作为反面教材。这些言论大部分是逻辑分析的产物,比如“不懂专业的党干部瞎指挥”,“党内也有腐败分子”,“国民党也是有能力的”等等。由于太懂逻辑,他们中的很多人最终死在了大西北,死在了夹边沟。大概这些右派们吃树皮吃到便秘活活憋死的时候,会暂时性的忘记逻辑学,从而得到彻底的改造。从这个角度来看,取消逻辑学这门课是对的,这得让多少青年学生得以避免悲惨的结局啊。
如果认真地把“正确”当成党的基本定义,很多看似矛盾的、奇怪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。比如“党大还是法大”这种问题看上去就很可笑,“党说法大”,这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?又比如,明明规章制度说火车车厢封闭20分钟就要开门开窗,为什么还要憋上3个小时?因为规章制度只不过是一种“法”,“党”还没表态。再比如,所谓“人权”,如果与党不冲突,那你有;如果冲突,你就没有。什么你说“天赋人权”?抱歉,根据中办 〔2013〕9 号文件,不得鼓吹普世价值。
妄图通过揭示“真相”来揭穿这种“正确”是不能成功的。须知绝对客观的真相是不存在的,因为人总需要用眼睛去看到真相,用耳朵去听见真相,再用嘴说或手写的方式表达出来,这个过程中真相就失去了其客观性。而客观本身又是被这种“正确”所定义的,所以真相比“正确”低了两个档次,怎么可能撼动后者呢?
还有一些小粉红会很纳闷,明明我是站在党和国家一边的,怎么发帖也被删了呢?因为他们还是没有理解到这种“正确”,是一种根本性的、公理性的、定义上的、不言自明的正确。你尝试用赞同、支持来加强它的“正确”,相当于玷污了它的“正确”,使之沦为一种可被证明的正确,这是非常危险的。
四、“正确”的相对性与相对相对性
但是无论如何,“正确”毕竟还是一个客观定义,严格来说它不可能每1秒、100%的正确。所以,落实“正确”还是不可避免地要牵涉到三个相对性,我称之为“正确”的“相对论”。
第一是局部与整体的相对性。整体的“正确”是前置属性,如果确实搞出了很难自圆其说的失误,可以从局部来找原因。比如大跃进和三年饥荒是“执行层面”问题,甚至是“自然灾害”;比如文革是“四人帮篡党夺权”问题,党仍然正确。又比如近年来的反腐,几乎两三天就要抓一个厅局级以上干部,但都是“偶发现象”,都是个别干部理想信念丧失,绝对不是组织的问题。
第二是过去与未来的相对性。在某一时期,党无疑都是正确的;在未来的某个时期,未来的党在回顾过去的党时,可以部分抹杀其“正确”性,形成一个《关于历史问题的决议》,承认“我们走了一些弯路”,从而凸显出未来那个时期的“正确”性。但是不管如何,在你呼吸的每一分每一秒的当下,党都是正确的。“正确”的这种跨时空的相对性当然会引发有害的思辨和怀疑,所以也是一种机密,如果有人妄图把过去的资料挖出来和当下作比对,搞一些别有用心的“合订本”,这是寻衅滋事必须予以打击。因此很多过去的著作是必须下架的,连教员也不例外,比如他的《选集第五卷》。
第三是内部与外部的相对性。千万不要以为因为永远“正确”,党就不会反思。人民公社的大锅饭吃不下去,老百姓冒死发明按户包干,党内部参考了。劳教制度变成滥用职权的工具之后,在一又波一波的呼声面前被废止了。《大逃港》中,投河断绝儿子念想的母亲、半夜冲下鹰嘴崖的年轻生命们,冲开了改革开放的大门。户籍制度改革,农村社保制度的完善,以及先补后征新土地法,都是进步。往近了看,我们常常诟病政府在重大事故之后只知道掩盖不知道反思,实际上并非如此。2019年的利奇马,2020年的南方洪灾,中央于是将“韧性城市”写入了顶层战略。梅大事故发生后,交通部组织了规模巨大的设计回溯,要求各单位自查自纠。只不过这些反思和举措通常不会宣之于众,而是控制在一个“内部”的范围。废除劳教制度功归孟建柱,改革开放则功归邓小平,那些群众的眼泪和鲜血很快被遗忘。纠偏的主体仍然是党自己,“正确”的一贯性和权威性得到了维持。
总结一下“正确”的相对性就是,整体是正确的,局部不一定正确;现在是正确的,过去不一定正确;外部是正确的,内部不一定正确。但这种“相对性”又是“相对”的,因为它有一个绝对的保障,即只有党自己可以处理这种“相对性”,指出党的问题(局部的、过去的或内部的)只能由党自己来。这就保证了党的“正确”的绝对性:“否定之否定等于肯定”,“相对之相对等于绝对”,Perfect。
四、“正确”之下的“自愿”
洪大帅的黄金小手枪很有意思,体积特别小,握在手里别人根本看不见。本来很是和谐,洪大帅挥舞令旗,吴经理、侯班主、徐处长如臂指使,很有“自愿”的味道。结果八爷来了,他不知道洪大帅手里有枪,还在那儿大谈什么权利、规矩,鼓吹“买了票就得有座儿”这种歪理邪说,说不得,那只能给他来一个窟窿眼儿。之后戏园子门口架上了机枪,大伙儿就自觉多了,这阵势让我想起了塔利班举着AK让大家进行“民意表决”。洪大帅掌权的时间太短,所以只能采用这种简单粗暴的“塔利班方式”。如果能连续执政个几十年,方式肯定就优雅多了。
比如国家人口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副主任赵白鸽说过,“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不是强迫性的,人们是在‘自愿’的基础上实施计划生育的”。如今人口生育率不断下滑,各种鼓励二胎、三胎的政策不断推出,如果效果还是不尽如人意,想必还会想办法让你继续“自愿”。疫苗遵循“知情、同意、自愿”原则,也从来没有强制过,如果你觉得被强制了,那都是下面人执行的“局部”问题。2022年,上海市领导在新闻发布会表示,“上海从未封城,因此也不存在解封”,也就是说,老百姓们都是“自愿”闭门不出的。
对于这类“自愿”我倒是有切身的体会。2022年4月,老妈病重,我们一家决定赴上海看病。在距离上海市界还有30km之后,以及进入上海市界20km以内,我们在路上没有见到任何一辆小客车。我们在一个空荡荡的服务区全副武装成3名“大白”,在空荡荡的高速公路上行驶,感觉像是进入了《生化危机》电影。宾馆几乎全部关门,只有隔壁和医院合作的小旅店还在营业。医院只允许1人陪护,我于是开车出去闲逛,无人机拍下了空无一人的美罗城。在一个卡口警察把我拦下,问我在干什么,我说“到处看看”。警察怒斥:你没看到告示吗?“非必要”不允许上路?我语塞,确实很难解释“到处看看”是一种必要的需求,就像中央美院朱皓月的那首《非必要离校》,这首诗写的太好了,我全文摘录一下:
实习、挂号、雅思课,算是必要的吧
那蹲守一朵飞檐上的云呢
捂回一袋板栗呢
被落叶淋上头发呢
坐两个小时昏昏欲睡的校车 去牵另一半的手呢
万一 这张照片被传成经典呢
万一 这袋板栗分给了一个濒临崩溃的同学呢
万一 淋湿的是一个诗人呢
万一 这辈子就是他呢
疫情让一切都变成了正襟危坐的必要
诶 人间是由无数个非必要组成的呀
到了五月中旬,传闻要“解封”,结果又开始“静默”,宾馆连进出都不让了。我问前台,谁通知的?什么时候结束?答复是微信群里说的,没有正式通知。也就是说,是咱们“自愿”静默。有人步行12个小时赶到火车站,就为了逃离上海。全国范围内掀起了移民热潮——这倒是真正的自愿,但随即百度关闭了“移民”这个词的热度趋势页面。
6月1日,不是“解封”的解封。凌晨0点,我扛上相机走上街头,走到武康大楼。我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,他们拎着啤酒,三五成群聊着天,拍着照。有一位姑娘画着精致的妆,挎着一只小巧的手包,对着街角比出胜利的手势,我拍下了她的背影,她的身上映着红色和蓝色,那是警灯的光芒。是的,整个路口一共布置了7辆警车,包括1辆防暴车。我看到年轻人开着跑车呼啸而过,老年人牵着狗在路边漫步。此时是凌晨1:30分,我感到荒诞而又酸楚。我想,真正的自愿是不用写在纸上的吧。
由于老妈病情反复,我在上海滞留了50多天后,还是1人先决定返宁。回来的时候当然知道要隔离,我也准备好了配合。到了南京主线收费站,办完了登记填表查码,工作人员又递过来一张《承诺书》,分为上下两个部分,上半部分为“我自愿自费在XX酒店隔离XX天,每天费用XX元,一共XX元”;下半部分为“我同意隔离期间车辆集中存放,并保证没有家属取车”。“自愿自费”四个字如此刺眼,我浑身不舒服,感觉像是大夏天的突然被人从领口塞进了一条蛇。
我拒绝签字。我其实清楚这张纸是什么意思。强制隔离还要收费没有法律依据,但绝大多数地方政府以及中央对此问题均采取“模糊处理”的策略。这里的核心概念是“隔离是否强制”,如果是强制,那么就适用《防疫法》,政府就必须为隔离买单。所以,表面上看只是一个简单的承诺书,但“自愿”二字却是政府赖以绕过法律的猥琐手段。我问工作人员:“既然是自愿,那我是否可以选择不隔离?”答曰:“可以,你原路返回就行。”哈哈。
从下午4点多僵持到夜里9点半,工作人员突然表示:“领导沟通过了,你可以免费隔离。”——“那字还要不要签?”——“要签。”可惜是否免费并非我的首要诉求,“自愿”二字才是我诟病的重点。我把承诺书上“自愿自费”四个字划去,改为“同意”二字。既然已经答应免费,那自然后面的费用相关空格以斜线划去。我太乐观了。也许是“同意”两个字太过傲慢,触怒了某位领导,二十分钟后,工作人员又发来微信“你必须按规定自费隔离”。
在收费站外用水马隔出的临时管控区,我度过了难忘的一夜。这一夜我报了3次警,打了6次12345,并在国务院不同的网站上进行了2次投诉。但都没有解决,负责疫情对接的某区交警极其强硬,丝毫不给110出警的高速公路交警面子。僵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,怒火中烧下,我把车开出水马包围的隔离区,逼到防疫帐篷门口,破口大骂5分钟。隐约看到有工作人员在帐篷里面打电话。5分钟后,工作人员出来表示,“可以去隔离了,字不用签了。”
那一瞬间我明悟到在中国这样的hard模式下,彬彬有礼原来是不足以让你做一个真正的人的,“权利如果不去争取,那只是一张纸。”隔离费用我仍然交了,但不用签“自愿”,我赢了。
它们是“正确”的,我们是“自愿”的。别想那么多,这就是一个“戏台”嘛,“四梁八柱”顶着呢,哦不,盯着呢。
五、“正确”的恶性循环
如果一位领导强势到不容置疑,那么他的手下常常会处于一种智力抑制状态,他很快会发现机械地执行领导的指示是最佳选择,如果结局不那么好,领导投出的篮球偏差太大,那么可以移动篮筐,就还是完美的结局。但老百姓就没那么好的待遇,篮筐可以移动,但场地不能,他们只能呆若木鸡地站在禁区里,茫然地以为自己还是那个被服务的目标。领导的刚愎自用和下属的智商阉割是相辅相成的,恰如党和人民的关系一样。
经常看到有一种说法是“基层从政的经验”,我想这种经验的核心之一就是“充分认识到老百姓的愚蠢”,换句好听点的话说就是,“要看到事情的另一面”。关了3个小时的车厢固然闷热,但如果开了门,一定会有烟民要跳下车去,列车员挡都挡不住。天水的事情发酵了,南京的市民开始要求政府检测地下水的水质。那些整天为民请命的反贼们,如果真做了基层干部,恐怕一样会很快失去耐心,“道心”破碎,没准还要破口大骂“他们不配民主”。
强势领导的下属不可能犯错,因为所有的指示都来自领导;同样,永远“正确”的党领导下的巨婴们也不需要长大,只需要闭着眼睛吮吸党妈的乳汁。由于“稳定压倒一切”,铁拳已经摧毁了民间一切自组织能力,我们这里不需要NGO,甚至连洪灾下的聚集都被认为是有威胁的。长此以往,十几亿人变成了一盘散沙,但也变成了这个地球上最重的负担。
为了挑起这千斤的重担,只能继续加强党的能力。在《县委大院》里我们看到,基层干部是真的非常辛苦,农户家里一头牛有点感冒发烧,都需要村支书上门亲自指挥,亲自部署。缺了他们可怎么办呀。2025年,党员人数终于突破1亿人大关,92岁的游本昌都加入了。看来党的工作量真的太大,连济公都得上岗为人民服务。社会主义的大厦得需要这些建材自我凝固才能稳当,但现在都是一粒粒沙子,确实难办。按道理应该教会老百姓一些知识,让老百姓自己管好自己,那情况会好的多,但这个分寸不好把握。须知人民中总是隐藏着阶级敌人的,知识是屠龙之术,比如逻辑这种东西,教多了就会上街,非常危险。
有一个解决思路就是抓一下,再放一下,忽抓忽放,抓放结合。比如对付蒋介石那会儿,先喊“新民主主义”,呼吁要搞“美国式的民主”;到了三反五反的时候,又来公私合营,资本家们“自愿”入股,完成了伟大的社会主义改造。到了1978年,百废待兴,又开始破冰,犹记得有个电视剧刻画邓小平下乡调研,农村大嫂因为多养了几只鸭子瑟瑟发抖下跪求饶,邓小平温和地安慰“多养几只好嘛,解放思想嘛”。那之前可是雇佣超过8个人就要判死刑的年代。于是改革开放。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多看看历史就会知道,我们这一代赶上了改革开放只是恰好有这个运气而已。老百姓太有钱了就有闲,有闲就会开始动脑筋,会有“六虱之害”。加上我们现在已经这么强大了,是时候抓一抓了。
抖音上有个巨无聊的视频,是个“抓拿放”,桌上扣一个脸盆,主播把脸在上面磕的“咣咣”响。这视频不知道为什么推给我好多次,我琢磨着平台可能是想告诉我:看,这就是资本家的下场。前段时间,我们单位甚至有人开玩笑说要在路灯上设计一个挂钩——方便资本家们上吊。人上吊没事,资产纳入社会主义改造就行了。
从前车马慢,如今高铁疾。如果一定要辨析与上个世纪的不同,那就是“抓放”转换的节奏变快了。“治大国如烹小鲜”,这份精致感不见了,变成了匆匆忙忙,经常还赶不上趟儿。教培团灭、新东方卖课桌的事情仿佛还在昨天,眼见着教培又要放开了。2021年“共同富裕”言犹在耳,2025年又给大家吃“定心丸”,鼓励大家“勇于创新”,“都是自己人”。可惜这间隔太短了啊,上个世纪两代人之间翻一翻烧饼还行,毕竟父亲倒霉的时候“孩子还小不懂事”,现在三四年就来一轮,民营企业家们又不是鱼,只有7秒的记忆。
六、“正确”的终点
历史可以改写,未来可以透支,当下永远正确。可惜对未来的透支不是无限的。化债的本质是把一个大雷拆解成无数个小雷,最终分解到无数个个体手中“轻微”地湮灭,但这个过程中,需要不断透支更遥远的未来,需要不断押上更多的政府信用。如今,老百姓们早就背上了三代人的债务,地方融资平台更是债台高筑,而寄予厚望的“房地产复苏”并没有踏着七彩祥云前来拯救大家的未来。信心也像是一种税,应该取之于民、用之于民,如果被随意践踏,最终让老百姓对未来丧失了信心,就好像道具铁环上到处都是缺口,那再强的魔术师也玩不转这个套圈魔术了。
比信心不足更可怕的是彻底失去了信仰。中国人原本就没啥信仰,但至少在专业领域还是有一些自我认同,在社会领域还残存一些良知。但在这个一无所有到连未来都没有的年代,我眼见着大家逐渐陷入一种有一天过一天,能捞一笔是一笔的癫狂之中。有孩子的父母们更是理直气壮,因为“一切都为了孩子”。大部分家长不是选择让孩子更好地适应这个年代,而是囤积资源,无论是金钱资源还是环境资源。看过《动物世界》的人应该能得出这样的推论:当动物们疯狂囤货时,说明冬天要来了。
洪大帅其实是幸运的,他在北平的“统治”只持续了一天,根本不用负担大家的未来。党国其实也不用太过担心,冬天越冷,社会越稳,张麻子用一个馒头就能要了七姐的身子,简直是轻松如意。要是实在没馒头了怎么办?也不用担心,一些人会在那扇铁门前磕得头破血流,等他们死了,把门开一条缝,马上就会有更多的人千恩万谢地从那条缝里挤进去,十四亿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民就又会创造数之不尽的财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