布尔什维克、孟什维克与屠龙的少年

He who fights with monsters should be careful lest he thereby become a monster. And if thou gaze long into an abyss, the abyss will also gaze into thee.

——Friedrich Nietzsche

 

一、布尔什维克和孟什维克

这两个词的本意是多数派与少数派,本来是个相对的概念,因为前者最终的成功,将一个固定的含义引申在了一个相对的词汇上,过程颇令人玩味。

布尔什维克被概念化为一种机制,即以少数职业革命家为核心,分层级、有门槛,纪律严明、下级必须服从上级的军事化管理机制,这种机制让列宁在对抗沙俄、消灭政治对手方面最终取得成功。

孟什维克则温和许多,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,认为应该采取一种开放、民主的机制,从人民的自发性组织中产生力量,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,确实非常天真。

由于共同的目标,孟什维克与布尔什维克尚能维持一段短暂的和平共处。直至二月革命爆发,罗曼诺夫王朝崩溃,共同的目标被瓦解,两派人马的矛盾迅速激发。

孟什维克脆弱的本质暴露无遗,在临时政府时期便连一场像样的选举都组织不起来,十月革命之后的反抗运动更如同一盘散沙,7年之后孟什维克宣布彻底解散。

孟什维克虽然脆弱,但它的政治理想起初与布尔什维克其实是一样的,区别只是方法、路径的不同。那么,布尔什维克掌握了大局之后,有没有做到“不忘初心”呢?

 

二、民主集中制

布尔什维克的核心思想翻译成中文就是“民主集中制”,“多数派”这种暧昧的称谓掩盖了它诞生时的刺鼻气味。列宁最初提的其实只有“集中制”(Централизм),强调绝对权威,除了服从还是服从。“民主”这个前缀是后来广遭批评之后,为了平衡才加上去的。这是一个堪称狡猾的做法,给了这种本质很极端的事物一种解释上的弹性,而且不仅仅体现在“集中制”这个词汇具体的解释上,这种语义模糊的前缀手法在几十年后仍被发扬光大,妙不可言。

在列宁所处的那个时代,集中制是必须的。坚强的中央领导、严明的组织纪律是力量与安全的保障。孟什维克就好像一杯绝对的纯净水,即使环境温度到了冰点以下仍然不会结冰。布尔什维克则好比提供了凝结核,为潜在的冰指明了凝结的方向。

把视线从俄国转移到中国,当时的共产党作为人数上的“孟什维克”(少数派),同样不可能按方法上的“孟什维克”去取得胜利。学习列宁的“集中制”势在必行,结果大获成功。

那么,“我党”有没有做到“不忘初心”呢?

 

三、披着龙甲的少年

不集中权威就无法取得胜利,这个浅显的道理恩格斯早就说的很明白了。但恩格斯接着说,“胜利之后,你们可以随意对待”。列宁起初只是把集中制当成取胜的工具,如果批评他从一开始就是抱着邪恶的目的,那是绝不公允的。“党性”原本是一种方法论,而不是颜色。是谁把它定义为颜色呢?也许是斯大林。

如果把沙俄比作龙,布尔什维克比作屠龙的少年,那么,集中制就是少年身上披着的龙甲。若非龙甲的战力加持,仅凭温和的民主是不可能斗的过强大的恶龙的。但是,当恶龙已经伏首,真的可以都像乔治·华盛顿一样放下“屠刀”立地成佛吗?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。

内战尚未结束,“四月提纲”变成空谈。集体领导变成了推卸责任的游戏,最终演变成无人领导。新的“龙”被定义(国内矛盾),而“龙甲”如此好用,任何试图与之“并轨”的制度,最后都不如“党领导一切”。与民主集中制的“民主”相对应的,无非是各个机构名称前面冠以的“人民”二字,集中的本质不但没有改变,而且变本加厉。成为恶龙的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,列宁反而变成了天真的那位,直到临终前还在念叨着监督党政体制的“工农检察院”。

按福山的理论,国家建构、法治与民主,三要素缺一不可。列宁设想的“打破一切官僚”是不切实际的。那么问题就转变成了:国家建构作为要素之一,是否必然导致“恶龙”的出现呢?

 

四、那些重生的龙

苏联的例子无须再提。看看中国的历史,第一条重生的龙是农村合作社。当初“打土豪、分田地”,壮怀激烈,土豪打倒了,恶龙被消灭,7亿亩土地也分完了。但天下大同却没有按期望的那样到来。有人身强力壮可以多种地,有人老弱病残种不了地,私有的土地买卖必然发生。长此以往,新的地主阶级岂不是又要卷土重来,那革命的意义何在?光是搞“互助”似乎不够,于是合作社应运而生。龙说,你们别闹了,我来吧。

另一条龙今年34岁了。改革开放带来了自由的思想,艺术与创新百花齐放。个人有了更多的机会,对能力强的人来说遍地是黄金。但总量的增长没有带来社会主义想要的天下大同,公平的机会并不带来公平的结果,竞技场上有赢家就会有输家。而恐怖的是,大家开始信奉另一种不同的东西。总要有一件事来纠正这一切,于是那场风波应运而生。龙说,你们别闹了,我来吧。

一朝被蛇咬,井绳怕了十年,之后又没那么怕了。又过了三十年的时光,资本主义的有毒思想已经深入肌体,内外交患,以至于中华民族又一次“到了最危险的时候”。值此百年未有之大变局,龙说,你们别闹了,还是我来吧。

 

五、乌合之众是原罪?

常常有一种论调是,“这片土地上人民的思想配得上他们的苦难”。这意思就是,群体性的贱民需要被恶龙统治,甚至孕育出了恶龙本身。这段话看似恨铁不成钢,实则在为恶龙张目。

乌合之众群体性的混沌是自然现象,绝非某一国特有。甚至,越是民主的国家,“乌合之众”的现象还会越严重。乌合之众有时候造就了恶龙,但有时候并没有,甚至还会百家争鸣、欣欣向荣。这里面的核心区别是什么?

这个问题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深奥,一句话回答就是:“看有没有大事儿要做。”如果有,那么龙会产生;如果没有,那么龙就不应该出现。当然,龙和大事儿之间常常互为因果,这是另一回事儿。

什么叫“大事儿”?例如在《流浪地球》里,太阳要发生氦闪毁灭地球,这绝对是大事儿,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事儿了。为了建造那么多行星发动机,需要举全球之力,必然要牺牲无数人的幸福生活,这里面想着“这辈子过好就行后面的事情跟我有毛关系”的反对派多了去了。如果没有强有力的集权手段,这件大事儿绝对办不成。

再比如沙俄政府1905年搞出大屠杀之后,“推翻沙俄统治”变成了一件大事儿。所以列宁搞集中制,在当时大部分孟什维克成员也都是认同的。

这个逻辑甚至聚焦到一个小区也是成立的:为了换掉“万恶的物业”,尽快成立业主委员会就成为小区的“大事儿”。为了远大目标,群里搞一些托,发表一些煽动性的言论,对真相进行选择性传播,对舆论进行充分地引导,恐怕都是筹备组的常用手段。

经验一再证明,想要办成“大事儿”,仅凭纯洁无瑕的“孟什维克”是行不通的。

在这种情形下,乌合之众确实是导致“大事儿”办不成的原罪所在,对他们进行洗脑、集中力量,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。

但是,我们应该如何定义“大事儿”呢?和腐败的国民党政权殊死搏斗夺取政权如果是大事儿,那么建国之后的内部阶级斗争算不算大事儿?二月革命是大事儿,十月革命算不算大事儿?之后对孟什维克的清算又是不是大事儿呢?

有一些狡猾的少年,认识到矛与盾是相互依存的辩证关系之后,学会了造出“龙”来,这样,他就有理由再次穿上龙甲,披挂上阵了:这才是真正需要警惕与防范的。

 

六、集权和民主的辩证法

刘瑜说过,民主只是一种决策程序,而不是决策本身。假设一个学校让学生们自己投票决定中午吃什么,大概率每天都是薯条、炸鸡和可乐,最后统统吃成大胖子。与每天的口舌之欲相比,健康可以被定义为一件大事儿。爱护学生健康的老师如果采用集权的方式安排每天的菜单,结果一定会更好。

但是,如果老师利欲熏心,和校外的黑心商家里外串通赚取差价,那就完全不同了。学校如果缺乏对午餐的监督机制,基于人性经不起考验,久而久之,不好的事情一定会发生。

所以结论其实很清晰:集权和民主都不过是一种方法,而不必然导致或好或坏的结果。民主的质量取决于参与者的认知水平(观念水位),而集权的质量很大程度上依赖于领导人的认知水平。前者的缺陷常常可以通过重复博弈的方式得到弥补;而后者的缺陷常常由于其超强的执行力带来加分。

因此,简单站队是一种偏执,在适当的时期运用适当的工具才是最佳的选择。大到国家治理,小到公司发展,莫不如是。

不妨将公司的管理事务分为两类,一类是战术调整,一类是战略转型。对于既定的、大家普遍认可的战略,其良好的执行更需要民主的氛围。给中层更多的自主权,有利于他们更灵活地调整具体规则,不断优化流程,发挥个人才能与创意。但倘若市场行情一落千丈,企业面临生死抉择,必须进行战略转型时,情况就完全不同了。既得利益团体势力巨大,中层成为最大的阻力来源。此时高层想要进行战略改革,不动用集权的工具是不能成功的。

我曾经画过一个人类阶梯式发展的示意图。科技发展范式与社会机制的变迁是一对互相缠绕的变量。在科技爆炸式发展的阶段,民主社会显然具有优势,因为个体的创新必须依赖于精神的自由;而在科技发展相对停滞的当口,集权社会却常常能使用这些科技做出在规模上更牛逼的事儿来。若干年前看《2012》,有一幕既是讽刺也确实点出了问题:没有中国恐怖的基建能力,仅凭自由散漫的民主国家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造出末日方舟。

 

七、对马斯克访华的反思

回到最近的热点事件:马斯克访华。老马真的是让人“又爱又恨”了,一会儿星辰大海让理想主义者目眩神驰,一会儿又与盐碱地“挂钩续链”让反贼们大跌眼镜。

我从不怀疑马斯克“多星球人类”理想的真实性。稍微留意他曾经公开发表的言论就可以发现,他从不夸夸其谈,从不伪饰,基本上说什么就做什么。但是,我们虽然很熟悉马斯克极力推崇的“第一性原理”,觉得很cool,却好像没有真正把“第一性原理”是什么听到脑子里去。

截至目前他的一切布局,无不是在为人类大规模登陆火星而努力。如果在这样一个集权国家,可以用相对较低的成本,更快地实现他的宏伟蓝图,你认为,从“第一性原理”出发,马斯克会因为“颜色”问题而束手束脚吗?

“布尔什维克”锁死了人民的精神世界,导致科技停滞、文明倒退,在和平年代是一剂散发着诱人权力味道的毒品。 “孟什维克”则可以带来精神的解放,发展科技与文明,但干不了革命,也上不了火星。

也许两条腿走路,会更稳当一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