围炉夜话:观念、艺术和其他

主持人、媒体人、音乐人、美术/雕塑家、律师、商人,以及我这样一个工科男,一顿饭吃了10个小时——这样说非常不准确,因为吃饭并不重要,应该说是聊了10个小时的天,顺便吃了个饭。

最好的“饭局”,不是酒足饭饱,而是精神上的大快朵颐。本来只是在“日常”中记录,但不知不觉有了这么长的篇幅,那么还是单独成篇吧。

记难忘的2024年5月9日夜。

观念决定命运

凡哥:傻瓜瓜子创始人,雇佣了超过8个人来炒瓜子、卖瓜子,差点因为投机倒把被判刑,甚至很多人在讨论:是不是应该判死刑?最后因为邓小平点名,才逃过一劫。我们常说“性格决定命运”,然而在这个案子中,各级政府经办人层层上报,直至中央,经手人的性格一定是各异的,却一致得出同样的结论:重判。邓小平为什么不这么想?因为他要推改革开放。从这个角度来看,是观念决定了命运,而不是性格。

交流:仔细思考一下,并不能完全推翻“性格决定命运”。假设每个人的命运,好比立在墙边的一排书柜中的格子。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,还是学生的时候,性格因素主导了人生。从学校出来,最终“进入哪个格子”,从事何种职业,在35岁或40岁之前,会选择何种发展路线,达到何种高度,很大程度上由性格决定。但当他逐渐在这个格子中充分发展之后,还能否从这个格子中走出来,进入其他的格子,或至少从眼界上跳出格子俯瞰整个书柜,这是由观念决定的。简而言之:性格决定命运,而观念改变命运。前者决定了人生的上半场,后者决定了人生的下半场。

人为什么需要艺术?

音乐人老高:从川江号子说起。最近在做一档节目,他的选题是长江流域的传统文化。结果在调研川江号子的时候发现,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缺失了一块巨大的拼图:底层人民创造的艺术形式,其发端、传播、发展变化的轨迹,几乎没有史料记载,无从考证。这种现象是普遍的。可以推知,我们引以为傲的传统文化,自古以来的文人墨客乃至史学大家,他们的视角几乎全都是“向上”的。“向远”的已经很少,例如“采菊东南下”的陶渊明;“向下”的就更少了,所以白居易、杜甫显得尤其物以稀为贵。

一串问题来了:艺术的本质是什么?人为什么需要艺术?什么是更高级的艺术?

第1个观点:大爱

老高的分析从诗词转到音乐。什么是更高级的音乐?当然肯定不是普遍意义上的流行音乐。很多人会觉得,爵士乐更高级,因为它承载了丰富的情感和情绪,生动且充满变化。但爵士乐的审美仍然停留在自我的范畴。如果认真去听古典音乐,会发现有一些既具象又宏大的作品,典型的如《沃尔塔瓦河》,欣赏它的时候,捷克的最大河流的奔涌与民族的历史感扑面而来,忽而宁静,忽而壮烈,让人不自觉沉浸其中。

深究这种在欣赏古典音乐中产生的情感共鸣,可以得出一个观点:高级的艺术应该包含对人类的大爱。用这个标准来衡量,古典就比爵士更高级。

第2个观点:悲悯

凡哥加入了讨论。让我们再从音乐回到文学作品。审视一下人类历史上历经数百、上千年仍然堪称经典的文学作品,会发现一个明显的规律:经典都是悲剧。古希腊并不是没有喜剧,但只有悲剧流传至今,震撼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。这个问题再向上提炼一下就是:为什么与幸福相比,苦难对人类更有价值?答案不难得出。因为对苦难的记录也就是对教训的记录,成功的经验只需要短暂的欢庆,惨痛的教训更需要不断复习。这种悲剧的教训包括两个方面:喜怒无常的大自然是布景,幽深晦暗的人性是剧本和台词。

如果仅从功利的角度,还不足以将文学作品上升到伟大的艺术。无论是大自然或是人性的黑暗面,人类与它们斗争了数千年,却永远无法征服它们。这是无尽的轮回,永远在战斗,永远不放弃,却永远无法真正胜利,这是人类注定的命运。写尽这种悲悯,是文学艺术的最高境界。

第3个观点:自由

刘晓波写过一篇《审美与人的自由》。他从一个非常独特的民主人士的角度来看待审美的问题,将审美活动提升到哲学的高度进行解析。他不试图回答艺术作品是否高级的问题,但却回答了“人为什么需要艺术”的问题。在没有艺术的世界,人是没有完全的自由的,他受限于物理的局限与社会的局限,不同的社会体制下,这种局限性有大有小。但唯独审美活动是不受局限的。无论是阅读一篇文字,欣赏一副画,还是聆听一段音乐,人都可以通过艺术的媒介,实现(短暂的)精神自由。艺术像是一面抽象的镜子,人通过审美活动,在抽象的镜子里达到了自在,也就找到了自我。任何极权在这种自由面前都无可奈何。

艺术是“自由之门”。这个答案只停留在个人层面,但大家一致认为,它同样揭示了艺术某一方面的本质。

第4个观点:共鸣

席间凡哥讲了一个关于画画的故事,非常有趣。一个画家用戏谑的心态画了一位朋友的肖像画,用的是抽象的漫画手法,但求其神,不求其形。从形的角度来看一点都不像,但却非常神似,以至于这位朋友本人看到画以后很喜欢,连呼“这就是我”。

这个故事让我联想到小时候经常困惑的一个颜色悖论。当两个人都指着某一种颜色称之为“蓝色”的时候,我们如何知道在他们的大脑中,这确实是相同的“颜色”呢?人类只能用语言交流,用语言来思考,努力用语言来定义事物。对于一个客观存在的实体来说,这种定义是可以被明确和统一的,例如,我们可以用严谨的逻辑来定义“正方形”,它的概念可以被理性的思维认可并达成统一。但这是共识,不是共鸣,无法满足人类对于“互相理解”的情感需求。一群人围炉而坐,如果共同面对的是一个绝对理性的“正方形”,这酒根本喝不下去。

艺术的审美是抽象的,无法被物理学和数学准确定义。在这个前提下,不同的人对同一件艺术品的审美,如果达成某种共同的感受,那实在是令人泪流满面的一件事,这证明了:每一个人在精神上不是孤岛,而是可以产生形而上的共鸣的。艺术家的创作也包含着“被理解”的动机,有一个思想实验或许可以证明这一点:假设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,他恰好是一位艺术家,当意识到这一点之后,他还会进行艺术创作吗?大家的回答是一致的:不会了。

艺术证明我们并不孤独,这是正方形做不到的。

当今的文化人应如何自处

凡哥谈到他对“三立”的理解。这可以看作是上回关于“留下来”的话题的延伸。对于艺术家来说,最有价值的莫过于自己的作品可以“留下来”;对于文化人来说,留下功、德、言,是他们曾经追求的目标。但在中国,“三立”的评价体系存在重大分别,需要进一步的解析。

“功”的评价标准是唯上的。统治者已经掌控了“功”的定义,统治者认为是“功”,那么老百姓也会认为是“功”。反之,如果违背统治者的意愿,即使干下了改天换日的大事,也不会被定义为“功”,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的一点。所以,“功”有一个上限,“立功”永远是为统治者服务。

“德”的评价标准则是一半对一半。一个人死后,如果统治者对他的德行盖棺论定,只能改变一半的人的观点。因为“德”是比较具体的,通常与一个人一生中的言行密切相关,这是很难被抹杀和简单否定的。但对于不熟悉的人,官方的定义仍然很有效。所以,“立德”的可实现性是50%。

“言”则是最清晰、最接地气的。如果一个人的观点已经形成了文字并开始流传,任何力量都无法彻底抹杀和曲解,白纸黑字的文字是最忠实的历史、最准确的表达。凡哥认为,这也是当下,作为一个文化人,应该努力的方向和最后的坚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