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大学梦(by 舟莲村)
- 随笔
- 2024-01-0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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什么时候知道“大学”这个名词的,不记得了。
把“我”和“大学”联系起来,是高中毕业的时候,我的数学老师当着办公室的同事对我说:“你这样的人不上大学谁上大学!”
从此,开始关心“大学”这个名词;从此,有了一个大学之梦。
大学的门,似乎是敞开的,而且,几乎没有门槛。一个电影的画面,看得我热泪盈眶——不是文学语言,是实录。电影里那个反派人物刁难小青年说:……你凭什么能来上大学?那位正面形象一把扯起小青年的手,高举着吼道:就凭这满手的老茧!
“就凭这满手的老茧!”“哗!”我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!
是的,多好的时代啊,只要努力,只要勤奋,一句话,只要能吃苦,梦想,就会成为现实!
后来才知道,梦想,是那么遥不可及。
梦——青涩飘零
高中毕业以后,我就奔着这个梦想开始努力了。我知道,我没有任何臂膀可以依靠,没有任何关系可以疏通,想上大学,唯一能够依靠的,是我自己。
好在,无论是电影里,还是现实中,都有可以效仿的榜样,都有可以努力的目标。
我从小个子不算矮,有一身力气;虽然算不上心灵手巧,至少在我们那个生产队,不管是老少爷们,还是大姑娘小媳妇,轻活重活技术活,没有几个人敢和我叫板。栽秧割麦,撒种拾棉花,行船扬场,挑粪挖河……无一落人褒贬;田头批判会,出个黑板报,唱段样板戏,写个三句半,事事可以露个脸。按当时选拔人才的标准,大学,似乎并不遥远。
大队里,第一个被推荐上大学的,是一个代课教师,去面试了一下,就被退货了。据他自己说,那个面试的老师问:棉花有哪三桃?他立马给出答案:大桃,中桃和小桃。我知道他错了,应该是:伏前桃,伏桃和秋桃。我想,多简单的题目,要是我能去,多好!
第二年,第三年……推荐去的,都被打了回来。
尽管老百姓们每一回都有感叹:要是你能去,肯定就走了。可是,从来没有人推荐过我。
其实,这种弯弯绕我在小学毕业后,接到上中学的通知时,就已经懂了。只是还有一些痴心,一些妄想而已,用我们哪儿的俗话说就是:“私伢儿(私生子)想奶吃!”
我是5岁上学的,不是因为聪明,只是因为大人都要参加大跃进,把我放在家里不放心,找个地方寄存一下罢了。
小学就在本大队,离家三四里路(我到现在都觉得,父母亲是怎么那么放心的,一个那么小的小孩,每天来回四趟,加起来十五六里路,路上有独木桥,有河沟,有水塘,路边的草窝里,毒蛇,野狗都是有的),一个和尚庙的旁边——我是说报名的地方。上课是在附近的农民家里,一二十个小孩,挤在人家狭小阴暗的房间里。上了一年学,课本也没有,老师是代课的,三天两头不来。要是老师不来,会让班上一个最大的男孩子管着我们。记得那个男孩子手里拿一根粗铁丝,铁丝的一头团成一个球,谁要是不老实,那个铁球就会在头上“笃”一下,那一“笃”,头上就会留一个包。因此,管理是简洁而有效的。
到六年级的时候,班上还有26个同学,年龄参差不齐。最大的,比我大10岁,倒数第二的,也比我大两岁——是我侄儿。我年龄最小,成绩却是最好的。
那时的乡下,初中有两种,一种是“完中”,就是全日制中学,一天到晚上课的,校址在公社所在地。
还有一种是“农中”。
1964年,江苏开始推广“半耕半读农业中学”的模式,就是半天读书,半天劳动,农闲时读书,农忙时全天劳动。我们大队和周围三个大队一起,组建了一所“四新农业中学”:取名“四新”是因为:一是这四个大队的名字里都有一个“新”字,二是因为当时已经流行一句口号叫:“破四旧,立四新(四旧是:旧思想,旧文化,旧风俗,旧习惯。新……)”。
那时候,我的小心思其实真的很小:一是完中在镇上,这样可以每天去镇上玩,开心;二是干农活太苦太累。我私下考量过(那时候的小心思没有和任何人说过:父母太忙,没时间听;小伙伴们都不如我,肯定不想听我的“好”),上完中还是有把握的:我才11岁,参加劳动年龄太小了;我的成绩又最好,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给别的同学参考;至于算术,有一次,新来一个老师算术老师,摸底考试,题目有点难,全班就我一个人及格了。为此,据说校长还批评了那位老师,说他把学生考得灰溜溜的。
想是这样想,一放暑假,就把上初中的事儿丢到九霄云外了。直到有一天,我正在爷爷家门口摘茴香叶子,生产队长走过来说:“伢儿,上学的事有通知了,你九月一号到农中报名!”听到“农中”两个字的一刹那,似乎心里狠狠地失落了一会儿,有些茫然。不过,也就那么一会儿,很快,就继续忙着摘茴香了。
后来知道,班里两个上完中的,一个是大队长的儿子,一个是班主任的亲戚。
从那时候起,我开始明白,这个社会,没有老师说的,书上写的那么美好。我这样的穷孩子,是得不到公平待遇,也享受不到公正的。
上农中的时间不长,文化大革命全面爆发,整个社会一片动荡,学校终于熄火。
好在,我们都是农家子弟,学校关门大吉,无非就是不上课了,劳动依然是劳动,只是换了一种组合方式,各回各家的生产队,依然是面朝黄土背朝天,出苦力,挣工分,养命糊口罢了。
断断续续,农业中学的时光过了四年,也就是那个特殊年代,让我们的初中从三年悄悄地变成了四年。
四年,其实什么也没有学到。语文课叫“政语”,学的都是毛泽东、林彪的文章或讲话,要么就是两报一刊社论,偶尔有两篇鲁迅和小古文。记得某学期唯一的一篇古文是《水浒传*武松打虎》节选,其中一句是喝了酒的武松离开了酒店,上得山来。“武松正走,看看酒涌上来”,硬生生被老师读成“武松正走,看看酒桶上来”!听得我们目瞪口呆。农中教师的水平也可见一斑。关于数学的记忆就是:后来上高中后,第一节数学课,那个凶巴巴的老师一开讲,说是解方程,“解方程的第一步:分解因式!”我悄悄地问我的同桌:“什么是分解因式?”
拿到了初中毕业证书后,又过了半年时光,那是春节后了,突然接到通知:某月某日到“东方红中学”报名,上高中了。
没有考试,没有通知书,也不要学费,只要你的祖上不是地主,不是富农,不是反革命……,你就可以顺顺当当地坐到高中的教室里上课了。(防空洞、打球)
终于能每天到小镇上逛一逛了,终于能够把供销社、生资门市部、农具厂等等,这样一些久闻大名而一直没有能够真正饱览眼福的地方逛一逛了。特别是农具厂,这样一个对我充满好奇的地方,有各种各样的车床,各种各样的铸件,各种各样的螺丝、零配件。后来的农机课,居然有好几天就是在农具厂上的。
当然,最满足我的好奇心虚荣心的,还是终于能坐到我心仪已久的正规学府里上课了。校园是那么的大,房子是那么的好,黑板是那么长……,老师是那样的有学问,博学,多才多艺……特别是可以住在学校,用不着来回奔波不说,集体生活的方方面面,充满了新奇和诱惑,晚上躺在床上的精神会餐更是五湖四海,古往今来,眼界大开。
这种好心情,不到半年就被一盆凉水浇的七零八落:因为校舍紧张,要准备下一届学生的教室、宿舍,我们东南片几个大队的学生要离开校本部,到分校上学。
所谓分校,就是“四新农中”换个叫法而已。几年的无人管理,放任废弃,早已房顶漏雨,墙倒壁破。所有的窗玻璃全是破烂的,稍微好一点的都已经被附近的农户卸走。教室、办公室里,没有一张桌子,一把椅子,四个教室,八扇门,没有一扇是完整的……
好在,我们都是农民的孩子,生存能力,动手能力都很强。学校原来是建在一片乱坟岗上,现在,靠近校舍的坟堆已经推平,但是,草地还在。我们从家里带来铁锹,泥筐,挖出一块块带草皮的土垡,挑到教室里,垒成一个个土墩。再去几里外的旧水闸,那里有放弃的闸门,都是方方正正四五米长的木头,我们抬来十几根,排放在垡头上,就成了课桌。各人从家里带来大小、高矮、长短都不一样的凳子。墙上的破洞,割来芦苇,编成篱笆,再在外面糊上一层泥巴……我的高中,就这样完美了。
当然,美中总是有不足的。比如下雨,那个房顶堵漏是个高难课题,堵了这儿,漏了那儿,再也没有不漏的可能。一到雨天,大家就逃避,就见缝插针,教室里,同学们不再是一排排,一行行,而是一堆堆,一圈圈的了。
悄悄地,高中就毕业了。没有集体照,毕业证书的照片是各人自己去照相馆拍的。没有联欢会,没有毕业宴,没有班级一日游,也没有二三知己的恳谈,没有任何高中毕业的仪式感,喜悦感,成就感,甚至,失落感也没有。没有生离死别的痛彻心扉,当然也就没有了呼天抢地的哀伤,没有了记忆。所以,多少次回忆,就想不起高中毕业证书是怎么发的,是各人到办公室找老师拿的,还是老师到教室发的,抑或,是毕业以后,下一届学生从校本部带到各生产队转交的,一笔糊涂账。
梦——魔魇森森(缠绕 深深 )
毕业了,新生活开始了。说是新生活,其实,每一天都和前一天没什么两样。上学的时候,也是每天要劳动。尤其是农忙季节,早上四五点起床,开早工,七点左右回家,三扒两咽的吃了早饭,蹬个破自行车就往学校赶。下午四点放学回来,直接就去了地里,车子,书包往地头一放,拿起家里人带来的农具就下地了。
所谓新生活,就是把一天中,早晚干农活,中间一段上学读书的中间一段去掉了,而已。
所谓新,也许就是多了一个梦,一个大学之梦。
不过,这个梦不久之后,也就破灭了。
回到大队上高中,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,但是,意外的收获也是有的。
大队书记是本家叔叔,对于在自己地盘上的这个高等学府总是经常要表示一下关切之情,和这些高中教师的交往,也给他自己增色不少。来往多了,我这个“高材生”的形象也就在书记的脑子里扎下了根,名气在全大队传开了,走到哪儿,都能看到赞许的目光。
老话说“福兮祸所依”,报应很快就来了。
书记叔叔要给我做大媒,介绍对象。
那时的我,虽不能说心高气傲,但正是充满幻想,满脑子风景的年代。书记介绍的那一位,和我想象中的那一位,相差了十万八千里。
书记大概有半年多到一年时间,几乎每天要找我谈这件事,当然,总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:帮他写个发言稿啊,出个大批判专栏啊,一起到公社去汇报工作,帮他整理材料啊……每一次,最终都会绕到婚姻问题上来。其间,软硬兼施,威逼利诱是不言而喻的套路了。
书记是个有本事的人,有能力,有口才,是全县的先进模范人物。
书记是个执着的人(当然,后来懂了,他的执着是有原因的),我是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,两个人的态度同样坚决,力量对比却差了不是一两个等级。
我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,他是一个年富力强,手握两三千人生产生活乃至命运的一队之首。时间不长,就能感到各种压力铺天盖地而来,仅仅是来做我思想工作的,几乎就囊括了全大队所有的有实权的新老干部,德高望重的老农民,我的邻居亲友。一开始,我还一个人扛着,不告诉任何人,但事实上,事情在全大队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。我有了许多支持者,我的朋友,我的老师,生产队的知青……他们都主动地或明或暗地用各种方式支持我:和他斗到底,不能要那个女的!不过,这种情况没有维持多久,我很快注意到,那些曾经的支持者们在有意的疏远我,刻意地和我保持距离。
一天,小学的宫奇之老师约我晚上吃饭。宫老师不仅是我的老师,也是我姐姐的老师,语文课讲得好,自己能写登报的文章,后来还出版了几本小说,当然,这是后话。当时,他是两个最铁杆的支持者之一,还有一位是知青杨宏。他要请我吃饭,当然高兴。傍晚一放工,匆匆回到家,洗把脸,换了件衣服,蹬上自行车就去宫老师家了。
一进宫老师家门,意外看到知青朋友已经坐在那儿。
“今天晚上就我们三个人,喝个痛快。老婆孩子都被我打发到丈母娘家去了!”宫老师一边招呼我坐下,一边说。
酒过三杯,话入正题。宫老师说:“小老弟啊,你这个事情我和杨宏商量过,很难办。我们也不瞒你,书记知道我们两个和你关系好,把我们两个找过去,摊牌了。简单说,答应他的要求,什么都好说,要是还推三阻四,就不能怪他了,他就让你死在他脚丫子里!”
这个结果我当然知道,但是,这样通过他人,明目张胆地进行威胁,还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。
书记在和我的上百次谈话中,早已把各种意思都表达得清清楚楚。最经典的一个比喻就是:一棵参天大树,笔笔直直,粗粗壮壮,把它放倒了,可以做一根大梁,或者顶梁柱;也可以把它放在阴山背后,风吹雨淋,霜打虫蛀,最后,朽掉,烂掉,连烧火都没火力。一根弯弯曲曲的树枝,折回来,修修削削,放在火上烤烤,就能做泥络儿(一种劳动工具)……记得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比喻的时候,一股寒气从脊梁直透脑门,前心后背都发凉。
现在,比喻例证都不用了,直接恐吓,可见,也是真急了。
杨宏说,我和宫老师商量过多次,也是没有好办法。这样硬顶也不是个事,顶下去,你就真的一辈子落在他手心里了。我们两个想来想去,是不是可以妥协一下,先答应下来,有个回旋的余地。然后,等推荐你上了大学,或者当兵走了,到了外面,就不怕他了。翅膀骨儿硬起来以后,回过头来再和他翻脸,再和他斗……
说实话,这是当时那个年代能想到的最佳方案了。
可惜,我不是那个玩心计的人。
这一顿饭,其实意味着,我最好的朋友,最铁杆的支持者,也都妥协了。我成了孤家寡人,一个支持者也没有了,从此后,只能孤军奋战——战什么,说得好听,其实是苦苦挣扎罢了。
那一届,我们大队和我一起高中毕业的,有39个人。一年之间,有的人做了代课教师,有的进了社直单位,有的做了赤脚医生,有的做了大队生产队的会计,保管员,技术员……真正什么也没有,一天到晚干农活的,只有我一个。而且,由于书记的关照,什么活儿最苦,什么地方最脏最累,生产队的干部们就会安排我去!
农民是善良的,朴实的,大家都知道我是被打压被欺负的,对我不畏强权,宁折不弯的性格,还是非常尊重,非常赏识的,所以,虽然苦,虽然累,但并没有颓废,也没有哀怨,似乎,过得还很快乐。
当然,也有一些不一样的人。
我的生产队地处交通要道,东西、南北两条大路从中间把生产队一分为四,这样,我下地干农活,很多时候都在大路两边。这样的好处是,大路上一天到晚人来人往,也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,有许多西洋景儿可看,不寂寞。糟糕的是,这个时候的我,已经是“踏板底下的吊吊儿灰——尘下之尘”,穷困落寞,寒酸窘迫,即使我不怕见人,人家见到我也难受,也尴尬。
其实,真心话,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低人一等,心里坦然得很。多年以后,在课堂上,有学生问我:周老师,对你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是什么?我告诉他们,是一本“文学史”,一本残缺不全的大学生编的《中国文学史》——北大中文系55级学生编的,上下两册。我其实只有下册,还是残破不全的,封面是深红色的,破了,封底及后面几页早已不知去向。这本书,是从我一个做教师的堂叔那儿借来的。书中的那些文人豪杰,英雄志士忠诚坦荡,正气凛然,宁折不弯的品格深深地影响着我(也许是误尽终生)!
那个夏天的下午,骄阳如火,我戴着一顶破草帽,穿着短裤,光着脊梁,挑着一副空粪桶,两腿泥巴,从稻田里走上岸,沿着大路前往养猪场的大粪池。就见对面来一辆自行车,
车主人一身光鲜,白衬衫,咖啡色的西装短裤,白色短袜外面是时下最时髦的塑胶凉鞋,九成新的永久自行车锃光瓦亮……原来,是小学同学,后来上完中的两位中的一位,现在,听说在某处做代课教师!
那时候的农民,法定身份高贵,实际上农奴不如。所有的自由都被剥夺,包括行动。没有生产队的允许,你就不能出门。所以,能见到熟人还是很稀罕的。加上我这个人天生命贱,喜欢和人打招呼。
“某某,你好啊,上哪儿去忙?”车,继续往前走,车上的人没有回音,我以为他没有听见,又喊一声:“老同学,去哪儿啊?”车丝毫没有减速,呼的一声从我身边一捺而过。留给我的,是一阵短暂的不解,和随后的释然。回过头,苦笑一声,继续挑我的大粪。
这样的人,其实不多,小学、农中、高中的几百同学中,我知道的,明确表露出来的,只有两位是这样的。
还有一次被嘲笑,印象也是很深的。那一年冬天,到离家几十里的地方去“挑河”——官方的叫法是:“兴修农田水利”。过来人都知道,那是一个苦不堪言的营生。
那一天,我们和相邻生产队之间因为“界口”发生争执。挑过河的都知道,界口是条敏感线,虽然无形,但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,往谁那边偏一点,歪一点都不行,那意味着要帮别人多挖土,多挑土。在那个饭都难吃饱的年代,出着牛一样的力气,干着猪狗不如的活,本身就已经是高强度,超负荷了,再要帮别人多干,尤其是吃力不讨好的闷亏,当然谁也不愿意。戇嗓吵架是不可避免的,打架斗殴也是常见的。我们生产队那个带队的有点儿笨嘴笨舌,明明理由在我们这一边,他却眼看着就要背锅。我终于忍不住,就上去“帮腔”。对方那个带队的一看是我,马上来一句:“啊呀,你不就是个破高中生吗,有什么了不起的啊!人家高中毕业都去做老师,当医生了,你不就和我一样,在这儿撘泥担儿嘛!”果然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!虽然,即使是他们生产队也马上有人责怪他不该说这样伤人的话:“人家还是个伢儿,又不是他没本事,还不是被人做禄住啊的,你说这话没意思!”但那烙印,是一辈子无法也销褪的了。
那些日子,为了改变命运,也做过努力,也有过挣扎。不过,所有的努力和挣扎,在无形的大网和坚硬的铁幕面前,最后都是一败涂地,无疾而终。
如果有值得一说的,那就是我盖起了三间瓦房,那是全大队上千栋房子里最好的房子。
为了和书记叔叔争一口气,我和年迈的母亲一起到海边的沙滩上割了半年草。那时的海边,空旷辽阔,荒无人烟,半年时间,除了海鸥和野兔,几乎没有看到人影。割草的日子有多苦,不知道。只记得有一次,我从海边回家拿口粮,离家不远的地方,遇到中学的一位女同学,提前下车打招呼。女同胞一开始没有看出来是谁,到了面前才认出来,惊叫道:连春啊!你怎么看上去这么老啊!头发又长又乱,脸吹得乌黑(海风吹人,容易变黑。乡谚云:有钱不娶海的妻,海风吹得黑滋滋!),看上去有50岁朝外啊!
女同胞的话没有往心里去,女孩子都喜欢夸张,喜欢大惊小怪,是不是。
草割好了,要用船把草运到窑厂换砖头。那一次,头天晚上把船装好,睡了几个小时后,下半夜开船。冬天的夜里,当然很冷,我穿着一件破大衣,在船上掌舵。天亮了,岸边有了行人。这时,就听有人喊:“老爷爷,请问你到某某地还有多远?”“老爷爷!”我觉得没我什么事儿,就没有搭理!“哎,船上拿舵的那位老爷爷,请问……”我四面一打量,河面上只有我这一条船,这肯定就是喊我的了。“老爷爷!”我还没有20岁,怎么就老爷爷了,心里一酸,眼泪差点没掉下来,赶紧回答:“不远了,三四里路啊!”回答完了再看看自己,胡子、眉毛都是霜,衣服也是一片白,估计头发也是一层霜……通常,掌舵的也都是上了年纪的,人家喊“老爷爷”,也是情理之中哦。这么一想,心里舒坦了许多。
吃最差的饭,穿最破的衣,干最苦的活,拿最低的报酬,看最丑的脸,不知道路在何方,前途有没有,希望在哪里……17岁的人生是不是承受了太多太多。也许,在那个人妖颠倒,是非混淆的时代,这些,平常,而又平淡,只是,落在我身上,感觉多了一些罢了!
我的童年,是在宠爱中度过的。我有两位母亲,她们都一样的疼我,父亲47岁才有我,当然也是格外宠爱,爷爷奶奶的关爱就无需赘述了,就是周围的邻居,无论是同宗的,还是外姓的,对我都是关爱有加。谁能知道,青少年时代,我经历的苦难,遭遇的挫折,承受的打击,即使是在同辈人中,也是罕见的。
多年后,一位邻居告诉我:那时候,你妈妈躲着你,偷偷哭过多少回:这么好的个伢儿,遇到这个事,一世没有出路了!
梦——晨曦初露
1976年,对国家,是一个多事之秋,是一个历史的转折点。
对我个人,也是峰回路转,否极泰来的一年。
春天,我把房子盖好了,在全大队引起轰动:青砖青瓦,石灰小缝,十寸墙——这么好的材料,这种讲究的盖法,都是解放前大户人家才有的,49年以后已经基本绝迹,不要说本大队,就是方圆几十里,也是独一无二的。
六月,县里在海边的“五七干校”举办“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”学习班,一个大队派一个骨干参加培训,大队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,让我去了。两个星期的培训,学到了知识,开了眼界。
“五七干校”回来后,大概个把月,公社要选拔一批民办代课教师,我也接到了考试通知。
说起来,我们公社管文教的马副书记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。他老人家不知道哪一天突然觉得,农民的文化水平太低了,接受教育的机会太少了,一时兴起,决定在全公社范围内“普及高中教育”。具体办法是:每个大队都办一个“半耕半读高中班”,校址就在每个大队的“农科队”。这样,投资成本不大,学生也几乎没有额外的负担。唯一的麻烦是,突然增加这么多的高中班,教师从哪儿来?俗话说,只有想不到,没有做不到。人要有主意,碓臼也能煮饭吃!老书记大腿一拍:我们不是有那么多高中毕业生吗,就从他们中间挑!
无法评价老书记的办学决策,也无法评价他的选才标准。对我本人而言,他让我脱离了“面朝黄土背朝天”的苦海,我必须记住他!
那一天下午两点,我骑着自行车赶到了小镇上。考试就在我呆了一年的中学里进行。
考试,完全是那个年代的典型风格。一二十个参考的年轻人连房间都没有进,在校园的树荫下,长条板凳围成一个圆圈,大家伙团团坐定后,马书记说了几句重要性伟大意义之类的话,算个简短的开场白,随即宣布考试开始。
只见马书记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报纸,“这是“两报一刊”社论,大家每个人读一小节,挨排排的读下去。”说完,把报纸递给了坐在他身边的考生。报纸在每个人手里轮了一圈,很快转完了,回到马书记手里。书记拿到报纸,随即宣布,今天的考试到此结束!“结束了?”大家面面相觑,满脸的问号,觉得这么隆重的事情不该这么简单,纷纷围过去问:“马书记,笔考什么时候考?”“什么笔考?没有了,所有的考试都在这,考完了!”
“考完了?”我赶紧回想,刚才那几十个上百个字的一段,有没有哪儿读错,有没有哪儿断错句,读破句的。“唉,早知道这么简单,刚才该表现得认真一点的!”我身边的一位考生感叹。“是啊,是啊,谁知道呢!”我附和道。
“大家有兴趣就上街逛逛,没事就回家吧,回去等通知!”人群中,书记大声说。
两天后,大队通知:明天上午八点到农科队报到。
新的生活,开始了。
教书,是我喜欢的一个职业。从这个时候开始,一做就是40年,一直到退休。其间,单位有变动,地方有转换,行当,没有变过。
77年,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,或许是被大学梦伤得太深,似乎并没有今天人们想象中的那么激动。不过,周围的人,或老或小的都报名了,被大潮裹挟着,推搡着,我也报了名。考虑到中学几乎没有学到什么东西,对自己反复掂量之后,觉得还是首先要跳出“农门”,这是最重要的。大方向定了,稳定压倒一切。当时考虑的是,中专只要考语文、数学两门,大学要考五门。为求十拿九稳,就报考了师范类的中专。
后来的事实证明,这个决策的错误是致命的。
12年没有高考,一下子闸门打开,人流如潮水般汹涌而来。报名考试的人是如此之多,有关部门不得不将考试分为两拨:第一次,预考,刷掉一大批考生。第二次才是正式考试。
预考很简单,我们的考场就在公社中心小学的教室里。小学生怎么坐的座位,我们就怎么坐,两人一张桌子,上午考数学,下午考语文。
预考顺利通过,统考是在县城进行。
去县城,又开创了人生中的历史:第一次坐汽车。公社通知,所有参加统考的考生集体行动,到镇上集中坐汽车到县城。
我们家离县城有六七十里路,以前当然去过多次,不过,都是骑自行车去的。
汽车坐得满满当当,过道上也挤满了人。车子开得飞快,那时,路上很少有车,也几乎没有行人。看着路两边的景物飞快的向后倒去,估计车上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样,大姑娘坐轿子——头一回,因而,充满了新奇感。突然,大家的身体都像悬空了一样,所有人吓得一齐惊叫——原来,车过了一座桥,下坡了,有失重感,大家没有经历过,先是一阵恐慌,随后是一阵惊奇与放松。到第二座桥下坡时,大家先是一份期待,然后,就是一片满足后的欢呼。
统考也是考两门,一天考一门。
第一天考语文,作文写得比较顺手,其余的内容非常简单,考场第一个交卷。
第二天考数学,丢人就丢大了。拿到卷子,第一题,分解因式:(a+b)的平方= 。 这一题是五分,三下五除二,很快做完。做完之后,再往下,我就无事可做了。因为,后面的题目我看都看不懂,只能坐在那儿发愣。
记得我是坐在第一排靠墙的位子,那时候,监考不严,监考老师没事做,我在最前面,老师就一直看着我,大概是昨天看我语文考得好,对我印象就比较深。今天看我坐在那儿发呆,就为我着急。
“写啊,你写啊,你赶快写啊,你怎么不动笔啊?”老师几次提醒我。
是的,是的,要写啊,写啊,我又何尝不想写啊,可是,我真的不知道从哪儿下笔啊!!!
什么叫如坐针毡,什么叫度日如年,我想也不过如此了。
大概坚持了有半小时,终于坐不住,交卷了!
监考老师拿着我几乎空白的卷子,惋惜地摇了摇头!
走出考场,如释重负。没有眼泪,没有悲伤,“妾心古井水 波澜誓不起”。我自己都奇怪,怎么会这么没心没肺,虚无如老僧入定!
后来听说,那分解因式的五分,是出题老师送的。因为,预考的时候,大部分考生的数学是零蛋,搞得大家很没有面子。统考的时候,有关方面就告诉出卷老师,笔下超生,让大家好看点!于是,就有了第一题的人情题。
那一年,盐城地区中专的录取分数线是110分。我的数学是5分,语文据说是第一名,90分,两门加起来,也只有95分。
做定了孙山,也很好。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梦——醒犹未醒
78年高考的消息很快就有了,周围的同事们讨论得热火朝天,走到哪儿,也都是高考高考的声音不绝于耳。熟人遇到我,不是问我报不报名,而是问:“你报的是文科,还是理科啊!”我就觉得奇怪,怎么好像我就必须报考肯定报考似的。
说实话,我连一点点报考的想法都没有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
直到有一天,姐姐来了。
姐姐比我大七岁,是正儿八经的公办教师,吃定量的。经常听说,姐姐是九岁才上学的,所以到九岁,是因为要在家带我。不过,好歹她赶上了最后一班车,1965年初中毕业,考上了盐城师范,要是再晚一年,就文革,高考就取消了,那我的罪过就大了去了。那个年代,在乡下,一个女孩子能“吃公家粮”,绝对是一件光宗耀祖轰动四邻的事。
姐姐离我们家五六十里路,是骑自行车来的,还带了她能找到的两本油印复习资料。
姐姐就对我说了两句话:“你还真让那个书记说现成话吗?”“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报名?”
姐姐的话,我无言以对。
那就考吧。
数学考5分的打击太大了,那就考文科吧。
其实,我的数学水平应该比语文可靠。我经常在女儿面前吹的牛就是,要是没有文革,我就是物理学家,一不小心,说不定就拿个诺贝尔什么的……前面说过,小学时的那一次考试,全班就我一人及格。高中时,数学也是牛皮哄哄,自信满满。毕业考试时,数学老师让我一个人坐到他的教师办公室里考,这样,别的同学就没办法抄我的了。尽管如此,学弟学妹们还是担当起情报员的角色,在教室和办公室之间来回穿梭,把我解题的情况报告给教室里的同学。只是,我们那时候学的数学,完全和高考不搭界。我们学的是柴油机(拖拉机)上凸轮轴的运行轨迹方程,人造卫星的椭圆轨道方程,农村双曲拱桥的构造原理,拖拉机零配件的三视图……唉唉,好汉不提当年勇不是。
回过头来看,77年考中专是个战略错误。因为,中专只考两门,我的数学瘸腿了,没有拐杖,想靠一条腿迈进大学的大门是不可能的。要是考大学,除了数学,还有四门课的分数可以相互支撑,以我的基础知识而言,完全有取胜的把握。可是,那时候,谁知道呢,事后诸葛亮罢了。
决定考文科了,文科也要考数学哦。吸取77年的教训,我就把复习的重点全部放在恶补数学方面。而在数学方面,也是只复习和我中学学到的知识靠近的内容,中学没有学过的,干脆放弃,因为,没有学过的东西,靠自己自习的本钱去对付高考,肯定是头破血流。而把原来学过的内容,复习巩固,融会贯通,考试的时候就会应付裕如。考试的结果证明,我的抉择是对的,我见识过的内容,我全部做对了,虽然,数学我总共只拿了46分,对我来说,已经是超水平发挥,心满意足了。
一边教书,一边复习,是件很挠头的事。我带着语文课,还兼着班主任。校长是个刻板的人,每天早晨的晨读,班主任都必须到教室陪着学生,学校开会,学习,一次也不能少。过来人都知道,那时候,这些折磨人的活动是太多太多了,而且,很多活动是放在晚上。再忙,你也必须参加。
农村,到了三月底,就开始忙了。学校经常有各种支农活动,这个时候,班主任就必须带着学生一起去生产队参加各种支农活动。每个星期天,教师还要到各生产队去刷标语。当时,参加这些活动,真是恨得牙痒痒的!
那一天下午放学以后,教师的各种活动也都告一段落。我好不容易坐下来看点书。刚坐下来不一会儿,就听外面有人喊话:各位老师,一个女生放学后没有回家,现在找不到人了,大家赶快分头去找!我想,反正也不是我们班的,没我什么事儿,就赖在办公室没出门。时间不久,老师们都回来了,说是学生已经回家了。校长也回来了,见到我,沉下脸就是一顿痛批,无非是不知道轻重缓急,人命关天之类。我被骂得狗血喷头,自知理亏,只能一声不吭。
没有办法,只有夜里的时间是我的。夜里,也有困难,那时的农村,虽然通了电,但停电是正常的。即使有电,也是一个星期只有两个晚上有电,有电也只有两小时。没有电,只能用煤油灯。在那个物资短缺的年代,煤油是计划供应的,农闲季节,每户一个月二两,农忙季节,半斤。不管是二两还是半斤,都用不了几天。没有办法,父亲私下去找拖拉机手,给他一点粮票,他就给我们几斤柴油。
柴油点灯,一是亮度不够,二是油烟大。亮度不够,只有把灯捻子尽量搞大。灯芯大的的结果是油烟更大。每天早上起床,鼻孔里都是黑乎乎的。
父母看我每天复习到深夜,每天早上会给我蒸一个鸡蛋,补充营养。
生活中,有很多偶然,当然,也有人把它叫做命运。有一次,靠在床上看复习题,看累了,想换换脑子。正好床头有一本《毛选》四卷合订本,64开的那种,就随手拿过来翻翻,正好翻到《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》,看了几行,居然觉得很有趣,就认真地看完了。等到考历史,一道20分的思考题几乎就是毛著的原文照搬,不由得感叹,天意乎!
乡下的考生,没有辅导老师,没有补习班,也没有辅导材料,甚至教科书也没有。
印象中,我们从小学到高中毕业,就没有见过历史书、地理书,当然也没有上过这两门课。小学倒是正儿八经学过语文课,初中高中都变成了政语课。数学前面已经说过,都是实用主义的内容。我仅有的复习资料就是姐姐带来的两本油印资料,和一本复习大纲。
复习的难度可想而知。好在,没有文化,不知道害怕。不知道外面的考生怎样复习,也就免除了后来考场上的恐惧心理。
偶尔,会和学校里另外两位报考的同事在一起相互切磋一下,还有一位热心的老教师帮我们指点指点。
高考时间是7月20号到22号。中小学是7月15号放暑假,学生放假了,教师还有各种表格和学期总结,大概从17号开始我才有了两三天完整的复习时间。
有人说,为什么不请几天假,集中时间复习。对我们农家子弟而言,有个不晒太阳的工作不容易,请假复习,要是能考上,走掉,当然好,要是考不上呢,工作态度就成了问题。而且,那时候的农村学校,一个萝卜一个坑儿,一个学校又同时有几个人参加高考,你不上课了,谁来代班?请假的事,免开尊口!
考试设在隔壁公社的安丰镇上,离家三四十里地。19号的上午收拾好行李,下午,骑着自行车,带着行李就到了安丰轧花厂。
这个时节,棉花没有上市,轧花厂的仓库都是空的,又高又大的房间正好给我们做临时宿舍,也不要住宿费。记得,晚上的蚊子奇多,虽然我们都带了蚊帐,但是,那个年代,有好蚊帐的家庭不多,蚊帐上的破洞足以让蚊子畅通无阻。蚊虫叮咬,加上考试的压力,陌生场景的不适应,还有熟人之间临阵磨刀,说题目,对答案……夜里,真正能睡好觉的考生估计不多。
我们的考场在镇上的中心小学,离轧花厂有三四里路,早上吃完早饭,大队考生就浩浩荡荡步行前往考场。
前面几门课基本上都达到了原来预期的效果,数学虽然留白比较多,但也是在预先的构想之中。每次从考场回来,听着别人滔滔不绝地议论刚才的考题,校对答案,说应该怎么怎么答,这么答是对的,而那样答是错的,我就觉得特别羡慕。因为,一出考场,刚才考的题目我就基本忘得一干二净。同时,听着别人说答案又有些心惊肉跳,心想自己这也错了,那也错了,后悔不已。后来,我干脆就一个人走,不和别人一起走了,省得自己灰头土脸,灰心丧气。
最后一个上午考语文。对于语文放在最后考,私心觉得比较满意。因为我自认为对语文比较有把握,这样,最后一门考完,有个好心情回家。
所谓人算不如天算,等拿到语文试卷一看,懵了。作文居然是缩写,3千字的文章缩写成800字。什么鬼缩写,闻所未闻,最拿手的,瞬间变成最棘手的。一下子,方寸大乱。
7月中旬,正是酷热天气。姐姐关心我,特意给我买了一瓶桔子粉冲茶喝,前两天没有舍得喝,现在,心烦意乱,频频举杯,水喝多了,就要上厕所。前面四门考试没有去一次厕所,语文考试居然去了三次厕所。幸亏那时候监考不那么较真,跟老师打个招呼,自己就可以去了。俗话说:“懒牛上场,尿屎全堂”(意谓牛为了偷懒,频频以撒尿拉屎来逃避也),这回算是应在自己身上了。
监考老师也看出了弯弯绕——这次,我居然又是第一排最前面的位子。那时的高考,管理比现在学生的随堂考试还要松懈。我们那个小教室,考生的位子就是小学生上课的座位,一个挨着一个,前后的空隙也是挤挤夹夹。做好的卷子不遮不掩,赤条条的就摆在那儿。说个不好听的话,我周围的几个考生,只要眼睛不近视,看着我的卷子抄,考个本科,十拿九稳。因为在前排,监考老师几乎是一直陪着我考试,看着我的试卷。前面几门,看我考得比较顺,很为我高兴。这节课,他也觉得我有问题了,频频安慰我:别急,别急,还早!
不急,哪能不急哦。不过,急也没有用,最后一门考试就在慌乱,无序,不知所以然的状态下,交卷了。留下的,是一辈子的遗憾和笑谈。
到家歇了一天,第二天去姐姐家,告诉她考试的情况,顺便也放松一下心情。
姐姐终于还是问我,你估计能有多少分?说实话,之前,没有想过,姐姐问起来,我掂量了一下,说,大概330到350吧!其实,觉得360分没问题,350是留了点小余地。
不记得多久了,分数通知到了,我拿到信的时候,手不由得有点发抖,不知道那个信封打开,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!
399.5,居然。每一科,都超出了我的预期。
知道了自己的分数,然后填志愿,据说是吸取了77年高考的教训。因为,多年不考试,大家对自己的学习和考试能力早已失去了判断标准,考前填志愿,多了很多盲目性,给录取工作带来了诸多麻烦。这样,78年的填志愿就改在拿到了分数之后。
志愿也是要到公社去填。一大早,就骑着车到了公社文教办公室。
接待的同志一问我的姓名,立刻变得非常客气:啊呀,你那个分数太高啦,考得太好啦!随后,拿着一些表格说明书之类,把我带到机关食堂,说,这儿安静,你就一个人坐在这儿慢慢填吧。有什么问题,你就看说明,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填!
那个年代的我们,对外面世界的了解,见到世面的半径,不超过自行车一天行驶的路程;听到的,不超过高音喇叭介绍的内容,对大学,对高考录取,填什么志愿,报什么专业……两眼一抹黑!
没办法,刚才那位同志已经把话说到底了,想找人问都没办法问。其实,我估计他还是知道一点点,懂得一点点的,只不过事关一个人一辈子的前途,怕承担责任,不愿意多事罢了。
“填报高考志愿须知”上说得明明白白,350分以上的考生,必须要填5个重点大学。于是,在参考材料上先找出5所学校,记得是南京大学、北京大学、山东大学、复旦大学,第五所就记不确切了。
填南京大学,不仅仅因为她是江苏的学校,更重要的,是我曾经是她的学生——函授生。74年,批林批孔运动甚嚣尘上,之后,毛老人家又号召“评水浒,批宋江”。大概为了紧跟形势,南京大学历史系就在我们县搞了一个函授教育。那一次,我在水利工地上,正是一身臭汗,饥肠辘辘的时候,大队工程员笑咪咪地找到我:明天上午到“三仓中学”去开会!具体内容他也不知道。
第二天,从工地直接去了三仓中学,一打听,是“南京大学历史系”的函授教学,喜出望外。两个公社的五六十个人挤在一个教室,满满当当。
第一位讲课的是孙述圻老师。孙老师个头不高,白白净净,一副斯文气。到南大以后知道,孙老师是研究“六朝思想史”的专家,后来,专门给来南大的留学生讲课。一开口,不疾不徐,抑扬顿挫,妙语连珠,文采飞扬!那一次,算是长见识了,大学教授真是太厉害了,从此,对南大,对南大历史系有了一份向往。
这一次,几门考试中,历史分数又是最高的,当然,毫不犹豫的是第一志愿的第一志愿。其实,天地良心,心中第一想去的是中文系。怎奈,语文临场发挥一塌糊涂,只考了83分半,在四门文科成绩中是垫底的。而且,伤自尊的是,我们附近一个学校的代课教师(唐足成),总分300分刚出头,语文居然是90。我想,这么少的总分,语文居然这么高,可见,语文题不算难,城市考生们的高分不知道有多少。于是,求稳起见,只好把报中文系的雄心收起,第一志愿填了历史系。等到了学校才知道,南大中文系语文成绩的单科录取线是75,我这个分数上中文系是绰绰有余。
第二志愿是北大,然后是山大,复旦……
这个顺序后来成为同学和朋友们多年的笑料。
志愿填好之后的日子,是轻松而惬意的。天上的云朵,从来没有这么飘逸浪漫,树上的鸟儿,从来没有这么多情动听,路上遇到的每一个熟人,都笑得一朵花儿似的……
可惜,好日子不长。
陆陆续续,有考生收到了录取通知书。
周围的人们比我自己还关心录取情况:“有没有接到通知书啊?”“哪一天走啊?”“考上那个学校啦?”
开始,还能笑对,编出各种理由应付过去。后来,自己也怀疑,哪个环节出了问题,卡住了,没戏了。
没办法,只能尽量呆在家里不出门。万一要出门,也是避开大家出门的高峰期,然后,找荒凉偏僻的小路,哪怕多绕好远。
到了10月,我所知道的参加体检的,填了志愿的,所有的人都走了甚至本县的师范生,也都去报到了。没有走的,也知道了自己的结局。
周围的人也已经不再关心,不再询问。
那一份煎熬,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。有时候就想,不录取就不录取吧,好歹有个通知啊,死个明白行不行?不行!那时候,能够安慰自己的就是:死了这份心吧!!!
是个星期天,学生放假,我就跟着社员们一起在挖条沟。下午两三点的光景,就听到远处似乎有人在喊我,抬头一看,就见生产队会计骑着自行车朝我飞驰而来,一边走一边喊:“你的通知书到了,南京大学的通知书到了……”
一位同学说,他当年也是在劳动的时候拿到通知书的。通知书一到手,随即把手中的扁担抡圆了,扔得无影无踪。
我却没有他那样的兴奋,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人心,似乎是在听别人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。
把铁锹和泥担托付给邻居带回去,我坐着会计的自行车,随他一起到生产队办公室,办理迁移户口的证明,称了100多斤粮食,准备到粮管所去卖——卖掉生产队的口粮以后,才能转成城市食品的定量供应。
两天以后,告别了年迈的双亲,妹妹和一位邻居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到30多里外的安丰汽车站,登上了开往南京的长途汽车。
大学生活,开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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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年4月23日星期四 00:26 初稿
2020年4月24日星期五 18:28 一改